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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蓝却用手在脸上搓了搓睁疼的眼,把手自上而下抹下来,脸上的冷硬便就浅薄了,气色柔和了。你成亲吧。司马蓝忽然说,该有家了六弟,钱不够了我卖皮子的钱都给你,你二十二了,三姓村的人没有谁比你成家晚,你比谁都他妈少过上几年有媳妇的好日子。说成亲吧你,成了亲咱弟兄仨也出门做生意,活不到四十都活不到四十,难道我司马蓝日子比人过得好?还想赖在这个世界上?说完这句,他哭了,含泪转身离开了会场,没有宣布散会,便独自转身走了,往家里去了,脚步缓缓慢慢,瘸瘸拐拐,如累了几天几夜才收工回家一样。留下的村人们在他身后不知所措,不知该不该离开会场,全都呆呆地站了起来,目送着他虚虚飘飘走进胡同,像孤零零的小船顺河而下般越来越远,直至拐弯消失,都还懵懂在呆怔中间。无论如何不能明白,村长司马蓝竟没有动怒他的肝火,竟对他的弟说,咱们也去做生意,活不到四十都活不到四十,难道我司马蓝还愿意赖在这个世界上?村人们看见司马蓝眼里汪洋的悲哀,巨大得如无边无际的云雾下微风吹拂的山脉。他走去的那条胡同,安静得深夜一般。村人们站起来望着那条胡同,如望着乡间一道无底的沟壑,猜想今儿司马蓝的平静,怕是下一次更可怕的爆发,就像沉默是为了积存力量一样。

    司马蓝去了蓝四十的家。

    接下来的日子,村人们被司马蓝不该的平静吓住了,被这平静所包含的力量震慑了。当人们从村这头望见那头的司马蓝时,都慌忙转身避回家里,把门关了。如果是走在街上,听到身后是司马蓝的脚步声,肩膀便会一抽一抽地在衣服下颤动,不消说头也不敢后扭,脚步会不自觉地快捷起来,生怕司马蓝会突然叫了你的名字,让你立站下来。也已经有人把话捎出村落,让自己外出生意的男人不要回来,尤其不要首先回来。男人女人,大人孩娃,村落河道与猪羊鸡鸭,都在等着司马蓝深埋下的一场爆发。这景况弄得村落里终日安安静静,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因胆怯小了几分,连秋季的落叶都不敢如往年那样风风火火,吱喳吱喳落下来,而是一飘一停、一停一飘地在空中浮着往下降,到地面时躲躲闪闪躺到路边或者墙根下。

    八

    日子像倒流的水样缓缓慢慢过去了一天又一天,连老牛和鸡羊的叫声都被压抑成喘息时,除了司马蓝每天抽空到山梁上坐着朝官道的远处痴痴呆呆望一阵。村里却什么事也未发生过,平平静静一如缸里的水,唯一发生变化的是司马蓝的头发。半月后人们在门口吃饭的当儿,司马蓝从山梁上走下来,人们未及躲开,站起来欲和他说些啥儿时,就都发现司马蓝,在半月之间,头发竟花花打打霜白了。人们心头哐当一震,就都看见──

    司马蓝老了。

    半月之间便老了。脸上老人那种苍色像云一样重重叠叠,皱纹在眼角、嘴角如枯树老枝一样深刻着。从远处看他的头时,仿佛是一大团脏了的棉花悬在半空里,及至走近了,才看清那不是一团棉花,而是一个老人的头呢。气候中有了些微的寒意,秋天已经深如峡谷。司马蓝从人们面前过去时,仿佛谁都欠他什么一样,皆都端着饭碗毕恭毕敬站将起来,然他和谁都不再说话,谁都不看一眼。他总是悲哀地沉默着那张哗啦瘦下的脸,从人们面前默默走来,又默默走去。

    之后,人们就每天看到他独自到梁上寂站一会儿,又独自寂寞地走回。

    终于又开口说话,是在又过了半月之后,那一天从梁的那头摇摇地走回一个人来,背了行李,迟迟缓缓,以为是做生意回来的村人,他半喜半哀地迎了上去,到村口看见却是从镇上回来的杜柏,两个人远远望着,彼此一言不发,待要分手时,杜柏扭回头来,说你不用每天在梁上看了,他说村人们在城里做生意疯啦,皮子也卖疯啦,都搭个草棚住在教火院后边卖皮,谁回来和你修渠?

    他眯着眼睛看看杜柏。

    杜柏说外面的世道变了,地都分了几年。放开了,你不分地,不让人做生意,谁还愿意修渠?说都是卖人皮的钱呢,你让拿出来充公修渠谁干?谁家都想把草房翻盖成瓦房谁家都愿意闺女出门有陪嫁,孩娃娶了有彩礼,离开人世了有副好棺材。说做生意钱像水样流来,你还等谁给你修渠?杜柏有些伤感,脸上掠过一层阴影后,又说你我都无愧村落了,我杜柏逢着上边就缠磨人家说把三姓村搬迁走,后来说到一个县长那儿,县长在全县所有的新老地图上找不到三姓村,却在邻县的地图上找到了一个芝麻点儿,说三姓村在这呀,县里想搬迁怕还没有这个权力呢,说三姓村到底归那个县、乡还没弄清哩。话到这儿,杜柏停下来,瞟一会司马蓝,又说要咱村真的不归眼下这县、乡管,我这个干部还不知做数不做数。

    司马蓝说:“日他祖宗,要耙耧山上有矿,有个金矿,你看三个县不争着管我们才怪呢。”

    就都不言不语了,彼此相望着。村街上没有别人,只有身后的炊烟一缕一缕,有两个男人,在日光中晒着两条化脓的大腿,像晒着腿上的一片泥浆。说到这儿,司马蓝扭过目光,望望那晒腿的男人,把目光转过来搁在杜柏的行李上,痴痴看了一会儿,杜柏就先自苦笑了一下,说:

    “咱在镇上没有关系,我还没转干就被打发回来做了乡里派住村里的联络员哩,要我半个月二十天,必须先把地、牛、耕具分到个户呢。”

    司马蓝盯着杜柏:“啥都分了,人心散了,灵隐渠咋办?”

    杜柏说:“随后再说。”

    司马蓝用鼻子哼了一下说:“日你娘哩杜柏,村里哪样儿事大?你回村分这分那,分散了人心,碍阻了我修灵隐渠,我没有法儿治你杜柏,可我有法儿整治你妹子竹翠。”

    杜柏的目光在司马蓝脸上变得茫茫无奈下来。

    九

    可地还终是分了。

    牛也分了。

    犁、耧、耙和牛缰绳都分到各家了。

    分完了杜柏去了一趟镇上,还去了一趟县城,回来他在村里拦住了去挑水的司马蓝,说他见了司马虎和司马鹿,见他们弟兄俩几天前在镇上,搭车要往城里去,说腿上的伤好了,再去城里卖两块皮子哩,说还见了村里别的人,生意都做得有枝有叶,哪怕是卖葱卖蒜,都知道买进的秤高些,卖出的秤低些。说照这样不出二年,村里家家户户都能住上瓦房哩。

    说因此他终于被转成了国家干部呢。

    成了干部的杜柏立在村中央,满身精神就如终于成了材的一棵树。他说司马蓝哥,公社改成乡了,大队改成村了,三姓村太偏太远,这些政策你都不知道,说以后我常年累月住在村里了,是乡里住偏远山区的国家干部哩,说把土地分给群众们,包产到户,实行责任制,,乡长和书记都说做得好呢。

    司马蓝冷冷说:“地分了,都做生意了,那渠呢?”

    杜柏说:“政策呀,谁能顶得住?”

    司马蓝问:“村里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你是村长,可我是乡里派来住村里的联络员,是国家正式干部哩,你说谁该听谁的?”司马蓝没有说听谁的,司马蓝扔下一副空水桶往前走两步,咬了咬嘴唇,冷丁儿一拳打在杜柏的胸上,就像铁锤砸在了一段木头上一样,空洞的一个响声后,杜柏惊异地往后趔趄几步,说司马蓝你咋就打人呀,我不仅领导你,我妹妹竹翠还嫁给了你,你咋就打我呢?司马蓝紧跟几步,轮起耳光,连口说我让你分地做生意!我让你分地做生意!我让你他娘的分地做生意!他每说一句,就是一个耳光。白刺刺的耳光声,青寒凌利,飞出去的冰块样落在各家各户的门里门外,落在村里和耙耧山的田野上。

    村人也就终于等到了司马蓝打人了,仿佛为等他打人等了上千年,今儿终算等到了,就都从各家开门走出来,急急地朝着村里涌,便都看见杜柏躲躲闪闪,也不时地回还一拳一掌,嘴里却不停地哀哀伤伤叫,说司马蓝哥我得罪你了吗?你凭什么打我呀,好歹我是国家干部,你是我妹夫,群众不修灵隐渠怪我吗?哪个孙子不想活过四十岁?对你说,怕活不过四十岁我在镇上天天都看黄帝内经哩,天天都熬中药汤。司马蓝不理杜柏的话,不住手地骂骂咧咧,挥手挥脚,疯了一样把杜柏往一个墙角逼过去,嘴里仍是重复着那两句话,:“我叫你分地做生意!我叫你分地做生意!分了地各顾各谁他妈还去修那灵隐渠!”这样在一瞬之间,村街上唾沫四溅,涌满了浑浊的拳声和紫亮的耳光声,天空中顿时充满的血腥气,把日色都由淡黄染成了艳红了。

    然而,就在把杜柏逼到一个墙角时,司马蓝却吱的一声刹车不打了。他看见围上来的人群中,有蓝柳根、蓝扬根、狗狗、杜柱,还有好几个从外边做生意回来的别的男人们。他一下灵醒了,知道村里男人早就有一部分回村了,只是怕见他才躲着没出门。他死眼盯着他们,举起的手擎在半空,好半天憋住不语,到末了忽然对着半空吼:

    “明儿天,就明儿天让三姓村的大人孩娃都死光死净吧老天爷──得喉死症的又不是我一家──老天爷呀,你真有眼,不要让村人们活到三十岁呀,你让他们活到二十岁——让他们刚一懂事就得喉堵症死掉才好呢”

    他声嘶力竭地哭唤着,一连哭唤了大半天,大半天的村落上空都荡满溢足了他的叫,半青半紫把日色都染得黯淡了。

    十

    竹翠说:“哥,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是你不能那样给他说话呀。”

    杜柏在床上翻个身“你走吧,好坏我在镇上呆这许多年,我知道日后我该咋样让他听我了。他这样的人不消实心实意呢,半水半风的假着对他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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