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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这些只能心里想想,不能说出口。”冯岗先生说。

    “那么,你估计,他们会给我定个什么罪?”我问。

    “这要看中央今后有没有新提法。凭我的经验,不太乐观,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你的另一句话倒是可以辩解的,辩掉一点好一点。”他说得非常知心。

    他所说的“另一句话”也是由一个人揭发,又由他帮我“启发”出来的,就是我曾在一个场跋上说: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我没有流泪,更多的是思考。”这也被上纲为“反对毛主席”

    “怎么辩解?”我问。

    “你可以辩解,说我在思考中国没有了毛主席,该怎么办。”他说。

    我感激地点点头。不是感激他的主意,而是感激他的好意。

    每次谈话,我总是要在他面前大骂那个揭发者,边骂边观察他的表情,借以来判断揭发者是不是我心中猜测的人。他只是不断重复:“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啊!”终于有一天,冯岗先生把我找去,不关门,一边故意大声地说:“你也太骄傲了,连这样的报告也不听!”一边用手推给我一张纸条:

    xxx同志:

    昨天下午的毛选五卷辅导报告和学习动员大会,余秋雨中途离场,到结束还没有返回,整个过程都没有请假。他的这种态度,与他平时的一系列言论直接有关,我建议进行严肃的教育。

    纸条下端,有一个署名。我一看,果然是他。直到二十几年后这个名字还在报纸上频频招惹我,我一直不理,只因为不想从我的笔端写出那三个字。

    当时,冯岗先生像是不经意地点了点那个署名,又用手指弹了三下。署名下面的日期,是几个月前的,那正是我被宣布“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说清楚”的时候。

    冯岗先生说:“骄傲很害人。军人作报告,知识分子中途离场,能不发火?你是两项揭发并发,纔出了问题。”

    这下我愤怒了。那天下午的事我还记得,听报告时我右边坐着华东师范大学的一位陈先生,不知怎么他突然吐血,我和一位叫奚启新的年轻人一起把他扶了出来,本来要送医院,陈先生说这是老毛病,家里有止血药,我们两人就相扶相持把他送回了家。那时还没有出租汽车,换了两路公共汽车纔到他家,赶不回来听报告了。让我气愤的是,那个写纸条的人就在边上,完全知道我们为什么中途离场。

    由此,我也大致推测到了他突然被重用的原因。

    我对冯岗先生说:“你终究会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

    冯岗先生平静地答道:“你几岁?我几岁?”

    当时的我,不怕受难,只怕受气。

    不像现在,连受气也不怕了,甚至连气也不受了。

    那天从冯岗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我显然是气坏了,满眼都是一个镶着已经发出铜绿的金牙齿的似笑非笑的瘦削面影。

    他沉默寡言,满脸老实相。你如果拿着他写的那一迭揭发材料去责问他,他一定先表白是“响应党的号召”没有个人恩怨;然后再谦虚地声明自己很可能听错、记错,诚恳欢迎被揭发者指正。最后,他希望你也能揭发他,大家一起正视历史,轻装上阵。

    听起来句句有理,但正是这样的平淡言词,直接导致了中国现代政治史上的无数血泊荒坟。

    人一被气愤所裹卷,就很难注意周围的一切,我突然发现,已到家了。是怎么上车、下车、买票、换车的呢?竟全然不知。

    抬头看我家二楼的阳台,依然是那丛蓬勃的夹竹桃。祖母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那里看街景。

    想起祖母,我觉得应该平一平心境,便不进家门,先到昌化路、安远路绕一大圈。告诫自己,绕圈时决不能去想金牙齿的事,把气愤在小路上甩干净。

    绕完圈,我笑瞇瞇地上楼,见祖母,叫一声。祖母正在迭衣服,先应声,同时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去迭衣服。但她的头又猛然抬了起来,叫我的小名,让我走到她跟前,看着我。

    我口气轻松地问她叫我有什么事,她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对,你今天有心事。”

    这怎么看得出来呢?她刚纔只扫了我一眼啊,于是我问。

    祖母说:“你的心事我看不出来。我只看到,今天你有点硬装高兴。这就有事。”

    祖母这么说具有充分的权威性,因为她一生面对过太多的灾难,又抚育过太多的子女,最清楚从孩子们的脸上读出灾难的最初消息。当年,我的伯伯、叔叔、姑姑们遭受危难时也会强装着笑容来看望她,她太熟悉这种笑容,所以一逮就着,岂能逃遁。

    ——仅仅想到这里,我心头的堵塞就去了一大半。我至今所承受的一切,哪能和此刻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这位女性相比?她,活在世上八十五年,仿佛就是专门来领受灾难的,于是也仿佛是专门来嘲笑灾难的。她亲自送别过几乎所有的子女,只剩下我爸爸,而我则是爸爸的大儿子,注定要继承她一辈子领受灾难、嘲笑灾难的命运。

    我有能力继承吗,看我这副满心愤怒却又不知如何对付的没出息样子!

    “其实前几次你回家我已经看出来了。”祖母说“我不问。你们的事我也不懂。懂也不问。因为烦心事不能多说,说一遍就长一分,帮了它。”

    我点头,真像是在倾听金匮秘语。

    “遇事只往底里想。”祖母说“它到底能把我怎么样?真的怎么样了又能怎么样?能关我吗?你爸爸关了那么多年,也过来了。能饿我吗?我们全家饿了那么多年,也过来了。别的还在乎它什么!”

    “只是有点气。”我已经说不响亮了。

    “我知道,气恶人太恶,气世事不公。其实都没有什么好气,恶人当然会恶,世事从来不公。最大的不公,你气都没法气。你看我十个孩子死了九个,都死在我前面,我去气谁?”

    败雄辩。

    要不,还去乡下躲一阵?”祖母开始为我设想办法了。

    我说:“这次下不去了。有人说我反对毛主席,我要是躲到乡下,会被抓回来。就像前几年,我能躲到奉化山上,爸爸就不能,他们会来抓。”

    “那又怎么样?”祖母还是那口气“他们也说你爸爸反对毛主席呢。我算过了,到了阴间,毛主席最生气的就是他们。他一定会亲自审问:为什么要凭空造出那么多反对我的人,败坏我的名声?”

    说到这里祖母笑了,我也笑了。

    冯岗先生还是经常找我谈话,派人来通知的时候非常严肃,等我到了之后把门一关,便耸耸肩,给我做一个愉快的表情,几乎不再谈清查的事情。

    “我女儿昨天讲起你“文革”初期对抗造反派的一些事情,真不错哦!”他说。

    改天,他又告诉我,他家对窗的邻居是我中学的同学,叫张敏智,一个中学教师,一有

    机会就向他打听我的处境,非常关心,还对我的人品作了种种保证。在政治运动中为中学同学作人品担保,也真够冒险。

    看着这位白发苍苍、衣冠不整的老人我一直在想,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也有爱憎是非,却又如此谨小慎微,为什么?他当时的地位,已经比那些翻云覆雨的人物高,为什么不与他们针锋相对?一度,我甚至对他也有点生气。

    有一次,他在我面前自语似的嘀咕,像是作了解释:“搞运动就要鼓励揭发,鼓励揭发就无法提防诬陷,诬陷一旦落实成文字,再大的干部也没有办法帮你抽掉,这好像已成为规律”

    我问:“历来的这种运动中,有没有惩处过诬陷?”

    他说:“很少,几乎没有。”

    老人的内心,比我还悲观。

    写作组系统的另一位老人比他乐观,那就是老资格的哲学家姜丕之先生。姜先生作为老干部也翻阅过揭发我的材料,一天在一个弄堂口拉住我,说:“相信我,你没有任何问题。”说着他举起了有伤痕的右手大拇指:“解放战争时我在山东老区受到审查,拴着大拇指吊在梁上。后来事情清楚了,我用这只手写黑格尔小逻辑阐释。”

    相比之下,一些没有太多运动经历的年轻人勇敢多了。有一次在食堂排队,我前面隔着一个人恰懊是那个镶金牙齿的揭发者,他正在与另一位清查组成员谈话,边上突然冲过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在我身边站定,憋红了脸大声对我嚷嚷:别怕,余秋雨!我已经知道真相“文革”结束了,看他们还能胡闹多久!”

    她的声音如此之响,使整个食堂一时为之寂然。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她叫赵锦绣,不知现在在哪个单位工作。

    其实赵锦绣我是认识的。一九七六年一月周恩来总理去世时我正好又被关进了上海虹桥医院的肝炎隔离病区,她也在。记得那天早晨在收音机里听到哀乐后,病区里各种职业的病人哭成一团,包括一些没有文化的环卫工人在内。因为在当时很多中国人心目中,表情温和的周恩来的离去,是中国最后一个希望的离去。我记得当天验血,不少病人连gpt指数都上升了,一个姓吴的护士拿着一迭验血单一边翻阅一边擦泪。

    我当时想,这些病人和护士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却那么急切地在每一个政治老人身上搜寻着任何一点希望,中国人真是可爱又可怜。

    这时突然传达通知,上海严禁各单位的一切悼念活动。我、赵锦绣,还有静安区一位叫赵纪锁的老干部,三人听了传达后只说了一句“我们是病人,怕什么”便立即在病区底楼的一个仓库里布置灵堂,组织全病区举行隆重追悼会,由赵纪锁先生主持,我致悼词。

    我能够推测,禁止追悼活动的命令并不是针对已死的周恩来的,而是怕“死人压活人”但是我们,在苦难的大地煎熬了那么久,已经不怕什么。

    事后,我还独自把病床搬到灵堂隔壁守护,以防有人来拆除。我相信这很可能是当时全上海惟一公众性的周恩来灵堂。这件事,当年虹桥医院第六病区的所有病友和医护人员,都不会忘记。

    那天赵锦绣在食堂里的大声嚷嚷,帮我下了一个决心。我决定像那次在医院里组织追悼会那样,继续壮胆抗争。就从那天开始,我不间断地向北京的中央领导机构写信,反映上海清查运动中出现的投机分子和是非颠倒,呼吁彻底否定“文革”我说,只有否定“文革”纔能全盘改观。如果仍然以捕风捉影的“反对毛主席”作为清查的第一标准,到头来只能是“文革”初期造反派在所谓“誓死捍卫”口号下一系列极左行为的重复。

    这一大堆信,我想直到今天,中央的信访办至少还应该保存着登记目录吧。当时为了防止意外,我把其中一份底稿以给李小林同学写信的方式藏在她家里,心想她父亲巴金先生已经平反,会比较安全。

    历史,终于走上了正路。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两个凡是”结束了“文革”终于被彻底否定了。

    清查组在我的问题上不知该如何收场,只是谈话的口气变得越来越温和。“攻击毛主席”改成了“议论毛主席”不久又改成了“有错误言论”过几天又改成“说过几句不妥当的话”后来干脆不提了,只说大家都有问题,让我“反思一下自己的其它问题”

    一天,清查组里一位平日十分寡言的谢先生轻声对我说,晚上到他家去一次,还把他家的地址抄给我。

    那天晚上我刚敲开门,他就一把拉我在沙发上坐下,满眼诚恳地直视着我说:“中央精神有变,你的话没有错。那两个人正在找台阶,证明清查你是正当的。找到你的两篇学术文章,一篇写鲁迅的,一篇写胡适的,每个字都在啃,啃了几个月,还没有啃出问题”

    “那么,他们会怎么做我的清查结论呢?”我问。

    “这就是我今天找你的原因。他们原来搞你的材料全部作废了,写不出任何一条问题,现在把球踢到了我这里。我和几个比较正派的清查组成员商量,还是由你自己写几句吧。”他说。

    “没有问题就说没有问题嘛!”我说。

    “那也得由你来写,我们表示同意,再叫老夏看一看。你的事我给老夏说过,他说天下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没有问题,他自己在“文革”中的问题就很多。我建议,你就如实写几句,有没有问题别人自然会看出来。”显而易见,他对我充满善意。他所说的“老夏”就是他们的临时组长,早年与江青熟识“文革”中被隔离过一阵。

    但是,我心中充满不平。我说:“老谢,什么时候了,他们居然在查我的那两篇学术文章?他们也不看看年代,那是在周恩来、邓小平主政的年代写的,当时敢于写学术文章,还署了我自己的真名,本身就是在对抗大批判!他们自己写了那么多造反、批邓的文章反而不查了?这真是历史的颠倒。”

    老谢说:“你的不幸,是车部长亲自决定审查你的。他倒是讲了你很多好话,但后来却撒手不管了。现在,车部长和市委书记苏振华他们在“两个凡是”上出了问题,都调走了,清查组的人都忙着撇清与两个凡是”的关系,忙着在找自己今后的工作。他们这次算是又滑过去了。

    根据老谢的要求,第二天我就写了一份自我清查。共分三条,抄录所留底稿如下——

    自我清查

    “文革”十年,我受尽批判,历经磨难,家破人亡,却仍能抵制造反,抵制批邓,殊为不易。但心中也有很多愧疚,尤其是对父母、亲友救助乏力,至今深自谴责,不便与外人道也。

    近两年接受清查,清查的主项问题,现已有中央文件证明我为正确,毋庸多论。另外曾被清查人员感过兴趣的,是下列第一项。其它两项虽然算不了什么问题,却一直使我感到不舒服,因此不妨作为教训提一笔。

    一,我曾帮助在外地农场一起劳动过的“难友”──残疾人沈立民先生,从邮局转寄过一封车间工人的集体签名信给当时分管工业的市政府领导马天水。我和那些不认识的车间工人们都没有预料到他几年后会犯政治错误。从中得出一个教训,虽然向政府有关部门投诉是人民的权利,但最好不要投给我们不了解的领导人;

    二,十年间我从未参加过任何大批判,但在复课后有一次却对自己所在学院表演系编的一份台词教材,提出过不恰当的口头意见。我误以为那份台词教材的“绕口令”有点低俗,可能是“工宣队”插手了,其实是误伤了与我关系十分亲密的教师;

    三,在我生病其间,一个文化程度很低的青年工人请求我从文字语法上帮助修改一篇谈红楼梦的极为幼稚的千字短文。我推不过,在病床上花了大约十分锺时间修改了一下。后来这个青年工人得知我因帮沈立民先生寄信的事情被审查,也紧张了好一阵。由此得出教训,此生作为教师,只能教书,不能改文。只要在别人的文字上一落笔,什么都扯不清了。

    十年教训,略如上述,敬祈指教。

    两天后,老谢告诉我,我的清查结论就写了这三条。但我的文字“太幽默”可能会作些修改。我说,要修改可要征得我同意。但后来再也没有回音。

    二十几年后,当年的揭发者,那个金牙齿在上海文学报再一次向广大读者揭发我当年曾经被他清查,还说保存着“材料”全国一片哗然。我一时警觉,拉着一位政法记者一起转弯抹角终于找到了“两个凡是”时期金牙齿等人的组长夏某,当面质问当年他们搞的“材料”的去向。夏某老衰,支支吾吾说全部上缴了,又反反复复地说我的好话。后来,我又继续查缉,穷追不舍,终于,有关领导部门和司法机关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花了不少周折,在一个角落查到了当年夏某他们上缴的所谓“材料”有关我的,还是这三条。他们读了几遍,不知所云,瞠目结舌。但我估计,我的文字一定被人改坏了。因为后来据看过这份“材料”的几位负责人告诉我,既看不出任何问题,也看不出任何幽默。

    就在我当时以轻松口气做“自我清查”之后不久,北京一位叫张云义的军人一连几次来上海找我。他是当时北京一位副总参谋长的女婿,代表国防科委的王素之将军,动员我到军队工作,去北京。

    这事使我很惊异。原来,王素之将军一度曾到上海领导过清查工作,知道我的一些情况,回北京后对我的政治判断和为人态度越来越有好感,执意要调我。

    张云义先生说:“你受了很大委屈,但“两个凡是”的问题在上层人事上比较复杂,考虑大局只能向前看了。军队调你,立即给你一个象样的级别,正团级,就是为你恢复名誉。”

    听了这番话我被王素之将军的负责精神感动了。他只是来过这么一段,也没有再过问后来的事,却一直记着,尽自己所能,给一个远方的年轻人返还公道。

    我对张云义先生说:“请代我谢谢王老,但调我却不必了。现在我已找到岗位:为中华文明的重建做点事。在这个岗位上,是否恢复那种名誉,并不重要。”

    此后,张云义先生还来我家四次,他们调我之心一直未泯。

    张云义先生一再警告我:“中国文人里最让人恶心的就是那些揭发专家,揭发过一次就会揭发一百次,因为除非你永远默默无闻,否则他们总会为过去的揭发感到不安全,所以一辈子不放过你。还是离开上海吧。”

    我说:“你这么说我更不走了,历史还能听他们摆布?”

    就这样,我留在上海了。

    然而,我早已不想和那些揭发专家憋气。

    我很明白,自己的经历和见闻,只是社会一小角。“文革”中受难的很多家庭,地位更高、落差更大、灾祸更深。

    这就是我们脚踩的土地。

    这就是我们民族的集体隐疾。

    所谓集体隐疾,就是文化。

    我们的文化本不应该这样。

    我义无反顾,向文化走去。这次出发,与我报考大学时对“文化”的理解,已经完全不同。

    个人的名誉确实已不重要。在整个民族的人格文化还没有重新建立的时候,个人的名誉算什么?

    于是,故意不作任何洗刷,成了我深入文化领域的一个决绝举动,近似破釜沈舟。我让自己在屡屡传言中形象模糊,以便让仕途成为陌路。

    这就是说,我让自己的文化行为,失去文化以外的退路。

    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我与所在学院的范民声、王家乐两位老师一起到湖南长沙招生。中南地区几个省的考生都要赶到长沙应试,我们从接受报名到设考场监考、口试,忙了好一阵。那次招到了一批很优秀的学生,但说来悲凉,居然已去世好几位。

    学生之一的黄见好,后来以“伊妮”的笔名成了一位知名作家,但几年前突然给她相亲相爱的丈夫留下了一封不明不白的告别信后,不知去向。她家人和诸多社会机构找了好几年,都不见踪影。连所有的寺院都找遍了,估计已不在人世。但为何离开,至今无人能说得清,据说与得了一种病症有关,但那并不是绝症。她丈夫至今还没有停止寻找,一路带着她的那些著作,著作扉页上印着,作者“受业于余秋雨教授”

    与她同班的另一位学生黎奕强毕业后表现卓著,已出任广州市粤剧院院长、广州市文化局副局长。谁知有一年除夕驾车带儿子回广西梧州的老家过年,夜色中坠入一处断桥河谷,父子两人都未能生还。

    我至今还记得口试他们时的一问一答,还记得毕业送别他们时的依依情景。我一直以为,灾难结束在我们这一代,我再忍辱负重,也要让学生们过上好日子。

    那年去招生住在湘江宾馆一座现已拆掉的老楼内,我与范民声、王家乐两位一起住一小间,既拥挤又简陋,为的是替学院省钱。那天,我们三人正在闲聊,有人敲门,笃、笃、笃,估计是考生,便大叫一声“进来”只见急急推门走进一位老人。

    我奇怪地定睛一看,立即起身:“车部长,是您!”

    车部长早已调任湖南省委宣传部长,与几年前他所在的上海市委执行“两个凡是”的错误方针有点关系,当然比在上海寂寞多了。不知道他从哪条管道知道我来了,住在这里,居然准确找到。须知我当时还籍籍无名,他在湖南的工作系统不会因外地来了几个招生的教师而向他汇报。

    “我有多头情报。”这是他对我疑问的回答,与我们首次在上海大厦见面时一样。

    我把范民声、王家乐两位老师介绍给他,他一一握过手后转身看了看我们住的这个小房间,看得很仔细。

    这种拥挤状况对他这一级别的干部来说可能已经相当陌生了。他似乎由此觉得我境遇不好,便找了一个床边坐下,关切地问:“你的事,我后来没时间过问,现在一切还好吗?”

    说着他瞟了一眼范、王两位老师,在犹豫要不要在他们面前谈过去的事。

    “我现在专心教书、写书,算是回家了。”我顺手指了指两位老师,把重音放在“回家”两字上,表示我们亲如家人,尽管说。

    车部长一笑,说:“我倒是几次想起你最早对我说的话,能不能只搞清查,不搞运动。这不容易做到。我们党,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

    我说:“事实又一次证明,这样的运动一定会搞乱,甚至颠倒。”

    车部长说:“颠倒只能一时,历史终究是公正的。”

    我说:“问题是通向公正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例如,我当时突然被清查,他们一定向您汇报过,一是我议论了毛主席,二是我给马天水打了小报告。议论毛主席的事现在不用说了,可您知道不知道,那个小报告,是车间工人的集体签名信?”

    “车间工人的集体签名信?”车部长有点吃惊。

    “他们批评的对象,只不过是车间主任。”

    “车间主任?”

    “而且,信是从邮局寄的,谁也不认识马天水和他的秘书。”

    “邮局寄的?”

    “我只是帮了一位残疾人的忙,这算什么小报告呢,居然一闹两年。”我说。

    “嘣!”车部长一拳砸在床头柜上,还骂了一声粗口,把范民声、王家乐两位老师吓了一跳。本来我还想讲讲与这位残疾人的关系、讲讲当年在洪水中以身体填堵堤堰决口如何冻僵、又如何被他用手掌搓暖的往事,见部长已经发怒,不再火上加油。

    以后几年,我经常接到湖南文化界的讲学邀请,一次次去长沙。车部长一听到消息必定主动来看我,我们又成了好朋友。

    有一次,我用十几天时间为湖南戏剧界的朋友讲完戏剧审美心理学和现代艺术精神,就告诉前来看我的车部长,岳麓书院必须保护。

    “岳麓书院我去看过。是毛主席、蔡和森他们从事早期革命活动的地方,革命传统纪念地。”他说。

    我说:“其实那是我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教育机构,朱熹在那里讲过学。我这次去,发觉那里只说现代革命,不提朱熹他们”

    “朱熹,是那个唯心主义哲学家吧?”车部长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就笑了:“对,先保存,再评价。”

    说完岳麓书院,我又随口提议这个省还有一些曾经被整惨了的老一代戏剧理论人纔,应该发挥他们的作用,我举了一位叫金式的先生和另一位姓唐而现在忘了名字的先生,作为例子。

    几天之后再一次见面,我又向他转述了一位姓李的诗歌评论者告诉我的种种生平委屈,希望他能予以帮助。他在小本子上一笔一笔地记下了这位李先生的名字。

    正说着,文化厅的朱静民先生进来了,他看见车部长坐在我的房间里已经很吃惊,没想到车部长顺着我们刚纔的话题对朱静民说:“我们湖南,再也不准任何人去整文化人了,不管以什么理由!”朱静民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顾点头。

    车部长突然转过脸来看着我,放低声音问:“那帮人还缠你吗?”我说:“暂时没有太大的动静,只有一个人,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十分狼狈,连找一份工作都很困难了,在一家图书馆打杂,却老是在外省的现代文学研究圈里散布一些谣言,说我曾被他清查,问题严重。让他说吧,我纔不理呢。”

    “你以后有什么事情说不清楚了,找我!”车部长的这句话透露出一种军人豪气,洗刷掉了我心底对他的最后一层抱怨。

    我在内心感谢之余,却也明白,身处现世,靠谁的保护都不管用。你看,从车部长开始,有多少长辈想保护我、为我说话啊,但都没用。结果,阴错阳差,他们还可能不经意地伤害了我。人生的路,靠自己一步步走去,真正能保护你的,是你自己的人格选择和文化选择。那么反过来,真正能伤害你的,也是一样,自己的选择。

    长辈们无法真正地保护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们有发言权的那个灾难未必还

    会重现。新的灾难以什么形态出现在什么地方?完全不知道。

    在学生们面前我也算长辈了,却完全无法预见他们将会遇到什么灾难,因此也无法把他们,例如黄见好和黎奕强,保护好。

    原以为渡过那隐秘的河湾后一切都会挺直、畅亮、欢快,其实根本不是。正像幸福是一种接力赛,灾难也是一种接力赛,而且两条跑道往往合在一起,不分彼此。我们没有资格居高临下地给下一代讲述过去的灾难,因为灾难并没有结束在过去,更没有结束在我们身上。他们承受的灾难,很可能比我们承受过的更凶险。

    我只希望,下一代的灾难,不要像我们这一代遇到的那样带有如此宏大的群体性:群体性承受,群体性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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